不堪家暴跳楼逃亡女子：离婚，不能再等 | 深度报道

采写 / 郭玉洁

编辑 / 石爱华

受伤后，刘静下肢很长时间无法动弹

从2018年第一次被家暴至今，刘静把过腰长发剪到齐肩后没再养长，“长头发成了他伤害我的工具”。

刘静和和丈夫窦某高中时相识，大学时相恋，毕业一年后结婚。结婚以来她遭遇过3次家暴，最后一次发生在2019年8月13日，丈夫施暴中，刘静跳下二楼逃生，全身九处骨折、双下肢截瘫。

第一次被打时，刘静没有意识到这是“家庭暴力”，考虑到孩子还小、丈夫认错态度诚恳，她选择了原谅。“好像多数女人都会这样选择”，如果能再选一次，刘静相信自己会在那时就果断离婚。

在经历了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后，刘静意识到离婚“不能再等”，第三次被打11个月后，她坚决地提出离婚。2020年7月18日，在法院要求先行调解，等刑事案件判决后再做离婚案宣判的情况下，她先后在朋友圈、微博公开了自己被殴打的视频。

视频曝光之后，不断有网友向刘静倾诉自己遭遇家暴的往事，她们佩服刘静的勇气。这些女性，和第一次被殴打时的刘静一样，仍在犹豫是否要离开对方。

7月29日，刘静收到了法院的离婚判决书。

2019年8月13日，刘静在服装店被打监控视频（内附当事人采访录音）

只剩了一条生路：跳楼

那段广为传播的监控视频里，刘静被丈夫猛地摔在地上，她坐起来，又被一耳光扇倒，右脸贴在地板砖上。趁丈夫去拿她手机，她往门口跑，却被丈夫揪住。她死死拽住门，但还是再次被推摔在地。接着，丈夫揪住她的头发，把她从门口拖到吧台。

刘静当时已双腿发软，瘫坐在吧台旁的沙发上，丈夫伸出右手，抬得很高，要扇她第二个耳光，她下意识地闪躲。丈夫看到她恐惧的样子，停住了手，“露出了笑容”。

他缓缓蹲下，看着刘静，刘静的右脸被散开的头发挡住，用左眼盯着他，流露出憎恨和厌恶，这样对视了5秒，他一拳打在那只看他的眼睛上。这一拳导致刘静左眼眼眶骨折。

这个过程中，他们几乎没有对话，这已经是第三次被打，刘静不再还手，因为那只会等来“更猛烈的击打”。

有邻居听到哭喊，过来拍橱窗，示意窦某快把服装店的门打开。邻居后来对刘静回忆，窦某转过头走到玻璃门前，笑得眼睛弯弯的，说，“没事，我俩说话呢，一会儿就好了”。邻居不明情况，但觉得不对劲，仍站在门外张望。

接下来，丈夫锁上门，拉上窗帘，拽着刘静的胳膊、头发，把她拖上二楼，继续施暴。“我觉得他对我的生命造成了威胁，不管是身体暴力，还是说他要“打死我”的那种表情，我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，了解他有怎样的力量。”惶恐中，刘静从二楼跳下，由于刑事案件还未开庭，刘静无法向记者透露更多细节，但当时的情景让她觉得，“就只有这一条生路了，不管怎么样，必须要跳”。

事发后，刘静被邻居叫来的救护车送往医院，当时她两条腿青紫，满脸是流出的鼻血和汗。6个月后，刘静从病历上看到了家人一直隐瞒她的真实伤情：全身九处骨折、双下肢截瘫。

起初，她在重症监护室昏睡不止，连梦也没有，下肢没有知觉，需要2-3人帮助才能翻身。经过手术和康复，除左脚脚背、左侧小腿外侧，刘静下肢其他部分逐渐恢复了知觉，但恢复知觉的代价是剧烈的疼痛。

刘静说，从脚尖到膝关节至今疼痛，“就像是有钢针在扎，像是电击”，有时候脚部会突然痉挛、扭曲。风一吹，或有人碰到病床，都会加重这种疼痛。刘静总是害怕每天睡醒的那一刻，像是麻醉突然失效了一样，疼痛突然间袭来。

刘静第二次被打后身上的淤青

第一次最终选择了原谅

刘静出生于1995年，家庭安稳和睦，从小“娇生惯养”。2018年4月第一次被丈夫殴打时，她反应激烈，当即产生离婚的念头，父母也给了她很大的支持。但即使如此，她担心离婚不会那么容易，顾虑到孩子还小，又念及旧情，还是选择原谅了丈夫。

窦某对刘静的第一次施暴，是在一次因赌博而起的激烈争吵中开始的。刘静产子不久后，不断有人拿着欠条上门要债，有的几万，有的十万，总共五十多万。那时刘静才知道丈夫在外赌博输掉很多钱，从此两人大小争吵不断。

那次家暴发生时，窦某的父母和他一位远房亲戚都在场，但窦某学习体育专业，练习过散打，三个人都拦不住他。他狠狠捶刘静的后脑勺，拽着她的头发，把她从二楼楼梯拖到一楼，甩到地板砖上，她滚出去三四米远。当时，天气还未完全回暖，她穿着一套珊瑚绒的睡衣，在最后一次被甩到地砖上的时候，她左侧脸和身体贴在地上，“很凉，凉到了心里”，她决定一定要和这个人离婚。

刘静于第二天离家出走，回到娘家。丈夫先是威胁她：你敢和我离婚，我就杀你家人。刘静虽不惧怕，但隐隐担心离婚不会那么简单。接着，丈夫开始请求原谅。他和父亲一同登门道歉了不下3次，他当着刘静母亲的面保证，还写了一页纸的保证书，说绝对不会再赌博、打人，会找一个工作，好好赚钱，如果做不到就离婚，孩子归刘静。

刘静当时没有意识到这是“家暴”，更没有产生报警的念头，她认为只是两个人感情的事。她考虑到孩子还小，两人结婚还不满一年，她相信了丈夫一定会改，想起丈夫曾经对自己的好，经过一个多月的考虑，放弃了最初离婚的打算。

她和丈夫是高中同班同学，一直以来，刘静觉得他是憨厚、善良的人，不善言辞。恋爱时，窦某曾跟她讲，他看到一个没有脚的残疾人在路边乞讨，就把口袋里的钱全都掏出来给了对方。刘静觉得他品质好，值得信任。

刘静是身边结婚最早的人，她不“恐婚”。她所设想的人生，就是做个贤妻良母，过平静幸福的生活。如今回忆起结婚的决定，刘静说，“应该谨慎一点的”。 

在受伤后，有高中同学告诉她，窦某也殴打过和他交往了四年的前女友。

刘静的病历显示，在被殴打后，身体多处受伤

“我宁愿让所有人都知道”

受伤之后，离婚的阻力依然存在。一方面，很多窦家亲属去医院探望时会劝和，劝她“继续过下去”。他们认为刘静的伤多是跳楼所致，说她太冲动。另一方面，离婚的法律流程没那么简单，刘静在重伤的情况下，没有精力打离婚官司。

受伤住院后，刘静很长时间都深陷“抑郁”和“绝望”里，甚至向外界隐瞒着自己受伤的原因，“不想让太多人知道”，觉得难堪、丢人，她告诉服装店的顾客和不太熟悉的朋友，自己只是不小心摔的。

2019年11月，窦某对刘静故意伤害罪立案，刘静拒绝谅解，要求实刑，这也遭遇了很大阻力。刘静说，拒绝谅解之后，窦某的家人就不再支付医药费，也逐渐不再去医院探望。故意伤害罪立案后，丈夫申请取保候审，一直没有被收监，在此期间还和其他女性前往云南、兰州等地游玩。刘静感到非常不安。

2019年11月25日，仿妆女博主宇芽被家暴案在网络上发酵，当时刘静躺在病床上，看到视频中宇芽被撕扯头发，感同身受。在此之前，她很少关注家暴的新闻，宇芽的案件，使她真正开始对家庭暴力有了具体概念。

2020年6月初，刘静的身体和精神有所恢复，她提起离婚诉讼。2020年7月14日，离婚案开庭，刘静拄着双拐去了，走得非常慢。

丈夫一方请来两个远方亲戚做证人，证明两人感情没有破裂。法庭表示要调解，等故意伤害案有了判决结果再判决离婚。丈夫步速很快地从她身边走过，脸上带着笑容，和法院外等他的家人汇合。这是刘静和丈夫大半年里第一次见面。

对案件判决结果长期积累的压力、担忧在这次庭审刺激下爆发，她决定豁出去，“不能再等了，我宁愿让所有人都知道”。

她在县城开一家服装店，微信上有几千个客户，7月18日，她首先在微信朋友圈讲述了这件事，7月22日开始在微博曝光。

刘静左眼眼眶被打骨折

离婚不是一件糟糕的事

刘静说，她的家人始终尊重她的决定，从未劝过她忍受这样的婚姻。第一次被家暴后的次日，她的父母和哥哥就去刘静和窦某的住所，把所有属于刘静的东西都拉回了娘家，这种态度给了她充分的底气。

曝光之后，微博、微信上先后有一些陌生女孩子找她倾诉。这些女孩说，自己也曾遭遇男朋友或丈夫的暴力，看到她能把这件事说出来，觉得她非常勇敢。刘静也给她们出主意，让她们考虑一下适不适合继续和对方一起生活。

7月25日，丈夫家的一个亲戚给刘静打来电话，说看到了网上的殴打视频，觉得非常愧疚，因为在刘静刚受伤住院的时候，他也曾去劝和。“我根本没有资格去劝解你，那句话，我现在想收回。”

回忆起结婚的3年，刘静觉得自己有很多改变，而丈夫没有稳定工作，每周平均赌博2次。她拿着母亲给的资金开了一家实体服装店，也同步经营一家微店。她感觉从工作中找到了自己，晚上经常忙到9点、10点才关店，凌晨时还经常要回复顾客的问题。她发现，靠自己努力，想要的都能得到，不是说有了婚姻才完整。

7月28日，法院对刘静离婚案作出离婚判决，刘静得到了儿子的抚养权。她说，以后会努力给孩子创造好的生活条件，“我会告诉儿子，离婚不是一件糟糕的事。”

2018年第一次被丈夫殴打后，刘静剪去了及腰的长发，只保留到齐肩的位置。长发是刘静一直非常珍视的东西，在刚恋爱的时候，窦某曾说过她的头发很好看，“但是那么长的头发，反而成为了他伤害我的工具”。

刘静没再把头发留长过。现在，无论从身体上还是心理上，她都不是那个可以被拽着头发殴打的女孩了。

（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，文中刘静为化名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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